人类语言存在一些共性的本质特征。
语言的共性
这里把语言共性的讨论局限在人类语言的本质特征之中,而对具体的语言规则避而不谈。举例来说,这里讨论以下的命题:
命题 0.1 人类语言可以描述不同时间、空间中的事物。
而不讨论:
命题 0.2
人类语言的形容词主要做定语。
事实上,命题 0.2 是个假命题,现代汉语中的形容词主要做谓语。布龙菲尔德在《语言论》(1933)中指出:
The only useful generalizations about language are inductive generalizations. Features we think ought to be universal may be absent from the very next language that becomes accessible. (Bloomfield, 1933) (只有通过归纳得到的语言普遍原则才是有意义的。我们认为语言理所应当具备的特征,可能在下一门调查清楚了的语言里就缺失。)
我们目前很难在具体的规则层面作出什么归纳,所以我们姑且讨论一些更形而上的特征。这些特征和人类的生理结构有着更紧密的联系,它们是人类语言和其他动物沟通交流的主要区别。此外,我们这里只讨论有声的自然语言,排除手语和人造语言。
霍凯特设计特征
霍凯特设计特征(Hockett's Design Features)是康奈尔大学语言学教授霍凯特(Charles F. Hockett)在 1961 年归纳总结出的一系列人类语言共同的本质特征,一共 16 条(The Problem of Universals in Language)。其他动物的交流方式可能满足其中的一条或几条,但只有人类语言满足以下全部 16 条(其中有几条的名字是我自己翻译的,并非术语,以英文为准):
- 发音—听觉通路(Vocal-auditory Channel):通过发出、接收声音信号的方式(语言)传递信息;
- 有向接收(Directional Reception):接收者可以辨别出发出者的方向,即使发出者广播信号;
- 瞬时性(Rapid Fading):信号会快速衰减消散;
- 可交流性(Interchangeability):正常的、成熟的个体既能发出信号,也能接收信号;
- 反馈完整(Complete Feedback):发出者也能完整地接收到自己发出的信号;
- 专门化(Specialization):发出的信号主要传递信息,传递的能量可以忽略不计;
- 语义性(Semanticity):信号的形式是有意义、有所指的;
- 任意性(Arbitrariness):信号的形式和意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 离散性(Discreteness):传递的信息是离散的;
- 易境性(Displacement):可以传递不同时间、空间的信息;
- 开放性(Openness):可以轻松发出新的信号(可以是为旧信号赋予新意义,也可以是新的信号形式);
- 传承性(Tradition):信息到信号的编码方式通过社会性的方式(即教育、学习)传递,而不是生理性的(即遗传);
- 两层性(Duality):信号存在两层结构,一层为意义,一层为形式;
- 可非真性(Prevarication):传递的信息可以违背客观事实、不符合逻辑或无实义;
- 反身性(Reflectiveness):传递的信息可以是关于“传递信息”这个过程本身——进一步地,认识到的一切都可以被编码、传递;
- 可习得性(Learnability):可以换用另外一套信号编码信息;
这个列表比较长,而且不同性质之间在逻辑上也不是并列关系,一些性质是另外一些的前提,比如没有“异境性”就不可能有“可非真性”。而且,他也没有把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提出的线条性(Linear Nature)——语言符号(能指)是一维的——纳入到这个列表中。
任意性
语言从能指到所指的映射关系与现实总体上不相关。
任意性(Arbitrariness)争议比较大,因为“任意”这个词可以被任意地解释。
任意不是指形式(能指)和意义(所指)之间没有固定的对应关系,可以任意关联。语言是一个规则的系统,是一个团体内形成的共识。个人当然可以变更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比如你认为能指“差强人意”对应所指“让人不太满意”这个意思,然后说“国足的表现差强人意”),但这会打破共识——也就说这已经超出了原有语言的范畴。能指和所指之间建立的关系是由团体固定下来的,不是个人可任意改变的。
任意性所说的不相关,也不是指不同的映射关系之间无关。比如上古汉语暗*[əm]、黯*[eəm]分别是光线暗、颜色暗的意思(《同源字典》),它们音近义亦近,但这不是任意性的讨论对象。任意性讨论的是:“暗”的语音形式为什么用来表示“光线暗”?
任意性实际上指的是这种映射关系和现实无关。举例来说,对于“人”这个现实事物(所指),现代汉语用[ɻən˧˥]这个语音形式(能指)表示它,但这个语音形式和人本身的各种属性并没有丝毫关系(比如说,任何大概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所以为什么我们要用这个语音形式表示它?没有为什么,这是任意的。
这样说,似乎有漏洞。比如说,拟声词是不是描绘了现实?以及为什么很多语言里“爸爸妈妈”的非正式形式都类似?必须承认这类现象的存在,但它们只是一种特殊情况。对于前者,似乎没有只包含拟声词的语言;对于后者,双唇音是比较容易习得的发音,而父母亲又在语言习得阶段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因此这个现象也可能有一定的内在缘由。总体上来看,大多数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映射关系都是和现实无关的。尤其是只有语法意义的那些虚词,它们的所指是完全抽象的概念,这种联系也就谈不上和现实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