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

litr
@essay

等会去码头整点薯条。

破碎之零

如果祖父还在的话,今天(12 月 24 日)应该是他的生日。

小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死亡。我一向对失去一类的事情抱有恐惧,而死亡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是一种绝对的、终极的失去,尤为可怖。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迫思考生和死的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六亿七千六百万个可能降临的时刻中,死亡看似仍然和我保持着乐观的距离,这种恐惧逐渐变得淡漠。我没有预料到它会发生在 2022 年。我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 2022 年。

我没有准备好在这样一个公共的空间里谈论,或者说追忆逝者,但是我想要把这半年到一年来——不仅仅是因为祖父的离开——而发生的关于生死的问题的思考,稀里糊涂地记录下来。在祖父生命最后的一周里,我是有草拟了七条关于生死问题的提纲的。但是在祖父离开以后,以及再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没能把它完整落实到文字上。阻尼振动式的悲伤渐渐止息,我也和生活在一种麻木和冷却的状态中僵持着。

但今天还是要在之前的废稿的基础上,努力把它们写下来。

意义之一

我不太相信人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任何意义都是人为赋予的。人类喜欢追问意义,也许为生找到一点点意义,能鞭策自己坚持活下去,或者更好的活下去。这无可厚非,活着大概是要仰赖一点幻想的。

但或许人生就是没有什么意义。在树洞上看到过一句话:“存在既是意义”。我不知道从哲学意义上看这句话有没有可取之处,但我觉得这句话有道理。🐦🐦🍟。

痛苦之二

通常情况下,诸如快乐、幸福和希望一类的美好事物比较容易察觉和观测到。但冰冷、残酷加黑暗是如影随形的。如果把活着视作一种莫大的痛苦,那么死亡摇身一变,反而成了最终的解脱。这样看,死亡倒是一件喜事——我们应当庆祝,庆祝不必再通过燃烧自己的物质和能量,去徒劳地维持所有所有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美好。

比较不幸的是,得到解脱的暂时不是我们自己。也许痛苦也存在着某种守恒,所珍视之人离去,自己背上的痛苦相应又多了几分。看着他们躺在小盒子里的时候,想想他们曾经陪自己走了这样长的一路,又不能再陪自己多走一程,眼泪会自私地流下来。但我们又何德何能去剥夺他人(特别是珍视的人)从这种痛苦中解脱的唯一的机会呢?所以祖父走的时候,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也许我的观点可能比较倾向于带点不可知论(agnosticism)的无神论(atheism),所以死亡看起来像是某种解脱。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魂,也没有什么来世,活着尚且如此难过,死了如果还有未尽的工作,或是还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大概只是徒增痛苦。最好不要有。

逃避之三

如果人生又没有意义,又充满痛苦,那么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要不要自杀?

不要。我相信自杀是一种逃避。逃避有什么错吗?好像也没有。对,非常遗憾,我找不到阻止自己去寻死的无懈可击的理由。但逃避能解决痛苦吗?好像也不能。逃避通常只是把痛苦转移到了其他时间、其他地方。或许这世界上大抵确凿还是有在意我的存在的人?如果我停止存在,他们会不会痛苦呢?我想是会的。而我内心存着的一点儿善良不太希望他们为我停止存在而感到难过或者痛苦——即使只是三天的短痛。当然有的时候我会想:根本没人在乎啦,那种时候我就会想到死。

这种时候,逃避似乎是解决了痛苦。所以人们说,逃避不解决问题,但是有用。但是为什么要逃避痛苦呢?我不知道。因为痛苦很可怕吗?但是退一步讲——为什么要害怕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尊严之四

如果任由身外之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包括根据是否有人在乎自己作出决定),听起来像是为别人活着。而个体的尊严不仅仅是生命终结时的追求,更是减轻生命中痛苦的重要内源性手段。我们想要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生命,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周遭的环境。在失去这种控制的情况下,痛苦变得不可承受,也许就会想到一了百了地逃避。在想去死的时候,我会用剩下的一点儿自尊问自己,你要因为身外之物而结束自己吗?不要。那就继续活着吧——即使活得不怎么有尊严,但活着本身也是一种尊严?这样看来,它既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懦弱。

祖父走得还算有尊严。我们一致决定,不要在他身上插进进出出的管子。但大概是病重时的谵妄,又或许是不能见到家人——防控把家人阻隔在深切治疗部外——让祖父无法忍受,他在还尚能清楚地说话的时候,恳求父亲带他回去,回到家里去。再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只能挤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诀别的时候,他已经是深度昏迷了。从肉体上来看,祖父走得足够有尊严。但精神上呢?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陪在清醒的他身边,是我推着他的轮椅,四处找一个地方做核酸,好让他能住院。我不知道他会怎么看这一切,但我甚至有点庆幸,他没有活着看到更糟糕的这一切。

还是春天的时候,祖父癌症晚期查出来的第二天,我在住院部门口,保安拦住我不让我进,因为防控。我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哭,恶狠狠地跺脚,大骂不被允许骂的一些东西。初夏的时候,医生说祖父需要流食,我去给他送。同一位保安拦住我不让我进,因为防控。保安要求我要求医生下来取。我不想废话,沉默地直接走进去,被大叫着“闯卡是吧”的保安拉了出来——直到后来把电话给医生打去,由他求保安放人。如果保安是拖我出去的话,我大概会当场想办法杀了他。等到医生打电话请四口人来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保安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进,只让进两人,因为防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诅咒什么了,我只是觉得我所生活的大概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间。我也并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意识到尊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能得到基本的尊重

所以如果我自己都不能尊重我自己尚且活着的事实,我还要奢望谁来尊重我呢?我记得我在学工办公室的门口听到学工们讨论试图自杀的学生,我感觉不出来一颗跳动的心脏和报表里的一行字有什么区别。我还记得删得渺无踪影的帖子,以及我还不忍看一眼就已经擦得一干二净的血迹。这样的话,我还是继续活着吧,由我自己来感知生和死的区别,由我自己来记得我曾经活过。

爱之五

在医生的介入下,一家四口还是分批进了病房见祖父最后一面。尽管和我一同住了二十年,值得后悔的事情攒了太多,但我还是不知道对失去知觉和自主呼吸的,弥留之际的老人,还能说些什么。当时哽咽着说了什么呢。出来的时候我已不记得了,但哭着问老妈,我是不是有和爷爷说我他,我们都爱他?如果没说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老妈说我是说了的。对,我一定是说了的。

在祖父最后的日子里,老爸让我们每天给祖父写信鼓励他,劝他好好配合治疗定能康复云云。我就批评他。这些都不重要,你有和你爸说过你爱他吗?奶奶也得写,就写我很爱你。我想起之前看到一个纪录片,拍长庚医院的临终关怀医生,问儿子有没有和父亲说过你爱他,儿子吭哧吭哧地说我觉得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说出来,然后就在镜头前哭了。

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如此反对把各种的爱落实到口头上。如果我觉得我怀抱着爱这种感情,那我大概一定会说出来。某种意义上说,爱是治疗人生中常在的痛苦的……安慰剂。它大概是没有什么实际药效的,在生死的冷酷面前,爱不过是相濡以沫的垂死挣扎罢?但它至少可以让一切看起来好过一点。

如果我觉得我有爱这种感情——但是我真的有吗

永恒之六

人死了以后,活着的人要有许多仪式。我平常并不排斥仪式感,但我对逝者要经历的各种繁文缛节感到反感。我们智人还挺可悲,比起尊重一个个体短暂的一生,我们好像更愿意对着永恒的死顶礼膜拜

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这糟糕透顶了。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在厦门鼓浪屿的沙滩上,掉了一个空饮料瓶在海里,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会永远地失去这个瓶子,立刻扑到海里把它捡了回来,湿掉了裤子。我想,人类害怕死,大概也和我们对不确定性以及转瞬即逝的东西的恐慌有关系。我们比较向往永恒,但生命只是偶然的小插曲,死才是永恒的。我不怎么相信那些美好的事物是永恒的,早晚有一天都会失掉的。所以,我们大概不应当抓着它们不放手,不应当沉溺在希望它们永远存在下去的幻想里,不应当纠缠着维持着它的存续,不应当撕心裂肺地哭着和它们告别。Carpe diem 什么的,都可以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局部最优解和极大值什么的并不可耻。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走了,那就坦然地说再见吧。就像是 C++ / Rust 的 RAII 一样,从一无所有之中构造,又析构到一无所有之中去。

遗忘之七

说好听点,时间是会抚平一切的;说难听点,时间是会擦除一切的。忘却的救主早晚是要降临的。生活在无止息地回转,一次次地转回到我们曾走过的地方,而自己已然不记得了。不断地在忘掉喜欢的东西、爱过的人、流过的眼泪。尽管大概也是一种逃避,但遗忘是自然而然的,不可避免的。随着遗忘,我们的痛苦和热情在不断地湮灭。我们活着,似乎在徒劳地试图扭转这一切。就好像,我最终还是挣扎着写完了这篇谋划已久的文章。

但是最终还是会把一切都忘了罢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